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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莫奇意识到他的处境时,实际上是远比预想糟糕的——很难说会有人注意到他。琼尼很轻松地束缚住了他,从他身边系着的那个卷筒里取出了羊皮卷,展开了再轻轻地掸平。从仓库门口的浅塘里沾了些水洒上,一个立体的而生动的贾艾斯庄园呈现在她眼前。

    坐落于塞坦利亚城邦东隅,贾艾斯庄园占据了相当的一片土地。原本远离商贸中心的区域已经略显冷清,而这个安静的私人不动产更显得像是潜游在深海中的巨鲸。大道从它规矩的几何平面形状边沿经过,然而那里不算辉煌的侧门多少与时而从那里奔驰而过的商队或军团不搭调。狭小的门廊与细廊柱很给予人一种摆设的感觉。事实上,贾艾斯庄园的正门需要从大道的支线转入;它面朝着正西方,向内回缩了一段,两侧突出瞭望台,其上也有回廊,拱形天花板依着回廊狭长地前后延伸开去。拱顶石是白质细腻的大理石,经过细密的切割、紧密地排布出了一道拱,它的宽高足以容纳两列牛车——大道中央驰道的标准。

    进门是一片宽阔的空地,大厅敞开式的结构颇有海洋的大气,然而也仅仅止步于建筑设计意义上的、为墙体所包含起来。靠近大道的一侧建筑高大,楼阁稀松,那里是庄园主人们的住所——其间摆设着陈列舒适的家具和装潢,而被中央的水池遮挡了视野的、对面的住房,齐行划一,整洁有序,密集地居住一些仆从,颇让人想起曾经遥远半岛上多利亚民族建立的尚武城邦(注:斯巴达式的——除了这个概念,它们似乎什么都没能留下),也许最终还是为数百年后的人们吸收并加以时宜地认同。

    水池的两条暗渠供给了这两部居住群可用的水,不必耗时去到那里再取回来。而唯一的一条浅道从地表向后延伸过庄园内横径下的桥洞,这般深度、显然只是为了用作灌溉那被横径划分出来的大片田野而已。横径靠近大道的一侧修建了一座仓库,作为建筑与田野的过度,有些黯淡了。远远的地方,隐约能够看到边际,一道更为开放的门伫立在那里,打开了半封闭田野与外界的沟通。

    至于浴场,那似乎理当由城邦的建设来提供。

    “……”

    他挣扎着,换来的仅仅是越来越紧的束缚。

    近卫军就在正门前,狭窄的视野边缘处满是战阵排开的步兵,压迫感袭来。两侧门亦有骑兵,将这里完全地封锁了起来。

    琼尼将羊皮卷收起来,把手伸到莫奇额头前打了一个响指,他便失神地站住了。领着莫奇离开的路上,她朝着仓库挥了挥手,几颗火星掠过空气,堆积的小麦迅速地散发出焦香、伴随着噼噼啪啪的爆鸣声。

    滚滚的浓烟升起,田野上与庭院中的人们共同惊呼起来,惊扰了这里的每一个人。艾萨克抬起头凝视着庄园的后方,紧缩的心室达到了极限而忽然放松了下来。“去把火引过来。”他对着侍从说道。

    “……这……”

    “快去。”

    “……是。”

    “不需要先察看一下么。”安东尼奥问道。

    “要得连自己都相信了、才能唬住别人。”艾萨克笑了笑,“日后若追究起来,也得方便一些。”顿了一下,他对安东尼奥说道:“还需要些什么吗?”

    “……不必,先告辞了。”

    “去吧。”

    索洛艾隆苏醒了过来,当他发现自己又一次躺到了床上时。那些绷带下的创伤好像已经完全愈合了一般,连新生组织生长时难忍的瘙痒也全然无感。他举起手,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有一种说不出的灵敏,似乎已经摆脱了一切的束缚、可以让自己随心所欲了一般。

    他连忙拆解下手上的绷带,肌肤完好无损,这使他异常地振奋。

    索洛艾隆从床上腾地蹦了起来,一只鸟的飞跃,重获新生。

    他朝墙上看了一眼,自己的‘佩剑’仍然挂在那里,纹丝不动。索洛艾隆将它取下来,系在腰间。

    推开门,两边的侍卫显然是很惊讶的。“……骑士长!”他们连忙行了礼,端正了站姿。“好。”索洛艾隆只留下一个不走心的评价,快步离开了这里。

    柱廊间洒下的一条条光线在大理石面上绘出均匀平行的线条,写实画的阴影渐变线。白昼的时间点加剧了索洛艾隆心中的不安全感,快步地巡游在宫殿之间。

    他没有问任何人任何话,即便他看起来分明就是在找寻着什么一般——而且很要紧,通过他焦急的神色足以看出。虽然知道这样毫无线索地找寻没有意义,却还是照做了。

    难以理解。

    离宫的外侧,内拱门两侧的柱对称矗立。除去不远处的近卫军,两个人影靠近地站在窗口边,那之中一个白色的身影唤起了他的紧张感。

    并不算远的距离,只要回眸、便能发现。他快速地思索着,一个冥冥中的决定,他径直走了上去。

    “生命之线在衰落,它预示着的灵魂即将迎来它的枯萎;尽管莽苍大地上的人们卑微而平庸地活着,凋零仍然是美好且神圣的。”

    谢希曼沉默不语,望着皇宫外围。

    “赞美诸神,愿荣耀长久。”女神官将手置于胸前,简单地作了揖。

    “……依你看,还能活多久?”

    “不日而至:也许今日,也许明日。”

    谢希曼攥紧了拳头。“直到现在,你还认为神谕正确吗?”

    “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不敢轻下结论。”

    “然而——我们已经付不起这样高昂的代价了。”

    女神官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陛下,我们不当为眼前蒙受的损失而折服。假若战役的失败不再意味着战争的失败(注:这是李维在《罗马史》中假设同一时期的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军与罗马共和国交战、后者最终将取得胜利的一个原因),也就无需再如履薄冰地亦步亦趋。”

    谢希曼并没有再生硬地打断她的话,只是转身离开了离宫、留给了她一句话:

    “并非不相信神谕;而是当手中执着凡剑、心中执着圣剑时,一切就会变得更加沉重。”

    脚步声。

    “……”女神官对着他的背影鞠了一躬,“赞美诸神。”随即便走向另一侧。

    “老师。”

    迎面而来的谢希曼与索洛艾隆装个正着。

    看得出来,谢希曼相当惊讶的,好像他的考虑中一直不存在着他一样——于是便也不足为奇一般。

    “老师——学生无能、令老师受险了!”

    索洛艾隆腾地蹲跪而下,俯在谢希曼面前。

    地宫门口迎接自己的士兵、突然闯入的侍卫、挟持着人质一路潜行到寝宫;这些报告原本应当是他早在那一个夜晚就悉数完成的,如今却已经恰似一道粘贴在已开裂的罅隙上的胶合带,名为合理的,竟然也显得突兀而破坏了原生之态了。谢希曼聆听着,好像那已经不是报告、而是作为他自己推断的一种吻合罢了,甚至,这种报告本身也被他贯通地考虑在内。

    当君主已经完成了他的指挥并收到了他想要的效果时,骑士长的任何言语都已经宛如一种信手拈来的记录;只要能够平行于他的想法、便浮光掠影地滑过,而真正是那些原本无关紧要的瑕疵逐渐地积累了起来。

    ……

    “倘若并不曾成功、冲锋队的牺牲又有何意义?”

    “倘若并不曾成功、便已经为成功埋下了伏趣÷阁,就好像是那高大的城墙一般,它的坍塌与否是人们的团结与否。”

    ……

    “陛下,”侍从走进了正殿,从一侧来到王座旁边,“近卫军已经包围了贾艾斯庄园,不过……”

    “嗯?”

    “起了大火。”

    谢希曼顶在拳上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

    “……具体情况。”

    “尚不清楚原因,但是火势不小。近卫军原地待命,没有发现外逃的人员。”

    “没有人出入?”

    “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

    谢希曼思索了片刻,“艾隆——”

    “老师。”

    “你去贾艾斯庄园坐镇,负责统一调度;具体的行动任务和情况、军团长会向你报告——立刻出发!”

    “是。”

    聚积在田野和住宅之间的横径上,被疏散的人们集中于此。长袍华饰不住地张望着那些出入于火场、搬运财货的赤膊,他们身后的田野上断断续续地跑来刚刚扔下手中柄锄的同样的人们。

    对于庄园的人们而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是毋庸置疑的飞来横祸。即便如此,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显示出离开的想法,而是一道齐齐地注视着那些并不与他们自身相连的肉体贡献颇有裨益的劳动、尽可能挽回多的损失。

    人群中,艾萨克·贾艾斯显得尤为镇定。某种意义上来说,庄园的主人们中稳固的核心使他们自己能够冷静,然后再度影响到那些依附于他们的仆从。也许那些惊讶、沉重和胆怯存在于更多人的表情上,艾萨克本人却亦只是那样安静地观望着,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一般。

    “主人,财物已经全部运出,还有一些其它的东西正在抢救……”

    艾萨克杵着手杖来到那些木箱边,从里面抓起一把金缕,那些黄色的流水从他的指缝之间平缓地落下,中间的钻石像是沙尘吹尽后显露出的宝藏。“净是些没用的东西。”他轻轻一反手,那颗‘没用的东西’便落去了金黄,被埋没于平凡的奢侈中。

    “不用太过抢救了,只要人都没事就好。”艾萨克面前聚拢了一小撮仆从,听候他的差遣。“都去准备一下,等这里烧得差不多、就可以开始修缮了。”

    仆从们面面相觑。

    “怎么,有问题么?”

    “可是,主人,如果现在及时灭火的话,修缮的难度和工程规模都会小很多,而且也不至于蒙受那么大的损失……”

    “你对我的话有怀疑?”艾萨克威严地看着发言的仆从。

    “……不敢。”

    “记住你们的身份。”艾萨克转身向田野中走去,庄园的主人们已经在这里搭好了桌椅亭台,好像那只不过是一次户外的休闲一般。“勤劳,朴实,简明扼要——你们唯一的职责——去恪守它。”

    “那么现在……”

    “像你们平时一样。”

    艾萨克来到田野上就坐,大家正热闹地谈论着。

    “火势真是太大了——说实话,我还没有见到过起火呢!”

    “咦——倒是不需要抢救抢救么?”

    “抢救什么?那么大的火势,伤了人怎么办?依我看,不如等火散了、重新再修便好。老房子也早该翻新了,正好给大家都规划个新居所。”

    “唉呀,那还不如将就一下呢——等他们修,那这段时间怎么办?咱们总不能睡这里吧?”

    “那怎的?带着些仆人出去、就那些一般点儿的房间清理清理、打扮打扮,将就凑合个十天半个月的,就当体验生活了。”

    “哈、那我得叫他们把那些坛坛罐罐的搬出来了,不然一个房间一张床、像什么话!”

    妇人冲着横径上招了招手。

    “是的,夫人。”

    “去把我房间里的彩陶都搬出来,找个平坦点的地方放着吧。不过,你一个人搬不完的,再叫两个人吧。”

    “是的,夫人。”

    妇人将一颗嫩绿的葡萄放入口中,抿上嘴唇咀嚼起来。面包放在垫着布的篮子里,一条条的,粘着白色的澄粉;奶轮光滑的切口上呈现出细腻的纹理,被硬质的外壳所包裹,包藏着的静止时间。珐琅杯中红色与白色的酒饮液面排列着一排细小的气泡,介于清水和浓稠之间恰到好处的密度让淡淡的颜色显得鲜艳,光亮斑块浸在液面下。

    艾萨克向远方望去,似乎是火光将天空的云霞火烧,酒醉一样的酡红,紫红金黄,那也映照在他们的面颊上,难以分辨是哪里的陈酿唤起的那舒适的麻痹感,舒缓而兴奋的精神徜徉于土地。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杯盏底部端起那轻轻回荡着的醇芳。放在鼻子边深深一嗅,好像要让所有毛孔沉睡似的,然后顺着舌根涓涓地流淌下去;于是,已经不需要再思虑什么,已经沉睡入了幻想。

    这样幻想与真实的交界同样也存在于皇宫,尤其是夕阳暮霭的明暗增添了景观的立体感。难以置信的是,单调的白昼和单调的黑夜之间、存留的竟然是这样绚烂而华丽的景色。那些寻常而不寻常、一派宁静又和睦到受伤地步的俯瞰,纵横的街道,林立的尖阁与穹顶,渐渐散去喧嚣的人群,竟然逐渐地也忘记了受了如何的伤、为何而受伤、怎样地受伤。

    谢希曼的双手扶在窗台上。显然,贾艾斯庄园失火的消息令他颇为不安;一方面,那似乎是计划落空而有些惆怅;另一方面,却也是伴着另一个计划的疑惑。不久前那次火场前的遭遇令他难以释怀,本能地要与它做些联系。

    看着索洛艾隆自万民广场一路朝着贾艾斯庄园行进而去,他召来了侍从。“传我的口谕:让索洛艾隆骑士长清理贾艾斯庄园,里面的所有公民和奴隶通通逮捕,违抗者当场处决。”

    “是,陛下。”

    走廊上尚未安置今日的灯火,侍从退入阴影中。

    万神殿的穹顶顶端是开口的一个圆孔,夜光能够透过这里照亮主殿地面上的一个光圈。光线的漫散下,内壁上浮雕的诸神群像围绕着中央,注视着那里。

    “你可想好:他若是留着,日后恐怕会生出祸患。”

    “无妨。只要他的罪名一日无法洗净,便可一日多久一个伏趣÷阁。”

    琼尼摇摇头。“必杀之而可后快。”

    “杀戮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当把问题变成一具尸体时,也就不再有所谓的问题。”

    “那便是权衡的艺术了。”女神官微微一笑,赤色边缘的洁白斗篷被轻轻吹动。“对了,他醒了。”

    “……”琼尼没有接话。

    “我在离宫看到的他,碍于我没有直接找过来。不出意外的话,陛下已经派他去处理他以为的那些人了。”

    “全部清洗?”

    “这很难说,方法可以有很多种。”

    “如果陛下并没有你预想的那种打算呢?”

    “不,他会的。”女神官走到朱庇特(注:罗马神话中的主神,来源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面前、仰望着他,“因为那是一只迟暮的雄狮。”

    顿了一下,她继续说道:“如果想的话,就去吧。”

    琼尼消逝在了阴影中。

    她起身走到神殿的门廊上,正对着的神谕广场是寂寥而空旷的。吸纳之后又吐出一口气,她仰望着夜空、默默闭上了双眼。

    “终于,神谕将要降临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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